“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是日蒙蒙春雨，年幼的商桃躲在宫内一处荒废的宫殿，一个人静静的唱着小曲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她。“谁？谁在那？”

墙壁后缓缓探出了一个头，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小女孩怯生生的看着她，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儿往下流“这首童谣，是爹爹经常给我唱的。”

小商桃愣了一下，聪敏的她随即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前几日听闻驻守边关的夏将军战死，留下了年仅六岁的遗孤。而今日正是那女孩进宫觐见受封的日子。她自小在宫中的教坊长大，若说是这宫内的皇子公主，她自然不会认错。而眼前的女孩，看穿着打扮，很有可能就是夏将军的遗孤！

“你，你是夏将军的……”小商桃试探的问道。

谁知女孩哇的一下哭的更大声了，疯狂的点着头。

小商桃赶紧走上前去将女孩搂在怀里，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得跟着一起落下泪来。她本是天下第一乐师商清之女，母亲是宫中的一介女官。母亲当年生下她后难产而死，父亲也在她三岁之时终于难耐相思追随母亲而去。从小是被教坊的嬷嬷带大的她，这种孤身一人的痛，她又怎会不懂。

“不哭了。”她轻轻的拍着女孩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夏云芙”女孩抽噎道。“六岁了”

“我叫商桃，如果你愿意，以后我便是你的姐姐了”她宠溺的看着夏云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糖，“其实啊，我很早就没了爹爹和娘亲，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姐姐…”小云芙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姐姐…也可以是亲人吗”

“当然。”她笑靥如花。

云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女人的呼唤。

“姐姐，姑母在唤我了，她要带我去参见陛下了。”小云芙说道。

姑母？商桃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原来夏云芙口中的姑姑，是淳王妃。

远远的，商桃只看见百里雪卿静静的跟在淳王妃身边，九岁的他已然出落成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她只是那样默默看了几眼，便觉得心里荡起了层层涟漪。这本不是她与百里雪卿的第一面，一直以来，她都是远远的这样看着他。而他，也会在察觉到她的目光之时，温柔的回应她。

她只是这样看的出神，并未察觉到身边的夏云芙，同样目光依依注视着那个人。年幼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冥冥中因果初缘，早有定数……

又一次梦到了年幼时与夏云芙初遇的场景，商桃醒来时已是巳时。

雕梁盘龙柱，红绸正高悬，溪王府上下张灯结彩——三日之后，溪王便要风光的迎娶自己的表妹云芙为正妻。半月前的喜乐喧嚣犹在，到底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市井间皆传说摄政王王厌弃商桃，甚至不愿回王府过夜。

诚如是，自新婚之夜，商桃确实再也没有见过百里雪卿。据宫里的消息，称是边关战事吃紧，尚梁国蠢蠢欲动。苍梧新皇年幼，又是初登大亚根基未稳。而尚梁太子姬时川虽也是新继大统，传闻文武双绝勇冠天下。摄政王日夜操劳国事，衣不解带，整夜宿在宫中与手下将士商讨应敌之策。

说起苍梧与尚梁之争，由来已久，几十年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溪王的兄长，即苍梧少帝百里承轩英年早逝，留下年仅六岁的世子继位，彼时十四岁的百里雪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摄政王，手握一国兵权。百里雪卿掌兵权后，为天下苍生不再生灵涂炭，止戈休战，提出与尚梁划地为界。

尚梁国皇帝为表结盟之诚，一年前特地派了使者了季十三出使苍梧，来到宫中教坊研修，互通礼乐。彼时商桃作为教坊第一女官，与这位季十三共事一年多，研创了诸多唱曲舞步未有之先河，一时间无论宫廷民间礼乐风行。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到头来给了夏云芙陷她于身败名裂的可乘之机。而这个季十三，便正是溪王口中的‘那个男人。’

这一夜，听闻婢子说溪王从皇宫回来了。彼时已是三更天，商桃依旧辗转未眠。虽然迎娶夏云芙为正妃一事大局已定，有些事，她依然想听百里雪卿亲口对她说方才罢休。

百里雪卿回府后，见商桃屋内灯方亮着，他思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向她房门走去。他屏退两旁欲通报的婢子，蹑足踏入了屋内。

许是听得了些许动静，商桃从床上坐起，她只穿一层单衣，雪白的皮肤在单薄的衣纱下若隐若现，瀑布般的青丝倾泻垂下，更添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朦胧。那未施粉黛略无血色的容颜，此刻看起来是那样的楚楚动人，竟让百里雪卿有些看呆了。

“王爷。”她垂下眼眸不看他，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真的要娶夏云芙为妃？”

许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百里雪卿似早有准备一般。“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便也不再多说。”

呵。她嗤笑一声，抬头审视着眼前孤傲矜雅的男子，那细长的眉眼里满是冷淡和疏离。“这便是你曾许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的尾音略微上扬，喟叹中带着一丝疑问和不甘。

“你有何颜面这样说！”商桃的话似是激怒了百里雪卿一般，他一个步子上来，狠狠的攥紧商桃的手腕，稍一用力，差点将她扯下床来。“跟姬时川做那事可快活！天下人皆笑我，你可快活！”

谁？姬时川？

迎上她惊讶的目光，百里雪卿继续说道，“那个季十三，哪里是来使，你可知他是尚梁国的太子，当今的尚梁皇帝？”说罢，轻佻的笑了笑，“怎么，是不是很后悔，差一步便是尚梁的皇后了。”

商桃甚至来不及惊讶，只觉得心被他每一句轻蔑的反问深深刺痛，她目露哀伤之色，落寞的说道“你若真懂我，又怎会不信我。”

“我也想信你，可一切皆是亲眼所见，你叫我如何信你”他说着愈发的痛苦，手上的力度却更紧了，直至发现商桃手腕上重重的一记青紫，方才错愕的将她松开。

无人知晓他心里翻江倒海的痛楚，大战在即，本应主合的他这一次却再也不能有怀柔之心。只因这一战，不可避免——姬时川不会妥协，而他，亦不会妥协。自古红颜皆祸水，连累的却是天下苍生。

此刻的商桃并不在意姬时川的身世，她也从未想过风流成性的‘季十三’会对她感兴趣。

一切都是旁人的臆想，人们只相信他们自己看到的。她从未想过这一切也许是因自己而起。

如脱线的风筝般的，商桃重新摊倒在床上，生无可恋。“所以，娶她，是为了报复我？还是说…你真的对夏云芙动了心？”

百里雪卿几乎不假思索，“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你一人，从未对其他人动心。”

“只是……”片刻的停滞，他终于还是将语气沉了下来。“如果我不答应母妃，这溪王府，便再无你商桃立足之地。”

诚然，聪慧如她，又怎会想不到他是被迫至此。只是她依旧不甘接受这事实，她不明白，怎么一切怎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直到如今，她又能拿什么，去跟夏云芙斗，去扳回这一城。她已输了百里雪卿，这便是万劫不复。

“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他的声音很淡很轻，却令她酸楚起来。“你也知母妃平生最为看重礼义廉耻之事，她如此对你，也是事出有因。若此番顺了她的意，想是也不会再故意刁难。”

罢了。事已至此，看着眼前目光坚决的男人，她知道此刻无论她再多说什么，他也不会再相信了。

“天色晚了，我要睡了。”她声音很轻，娇弱又无助。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庞上未晞的泪痕，百里雪卿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喉结细微的滑动，他走到床边，试图轻轻抱她。

被他触碰到的瞬间，商桃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躲闪了下。半个月了，上次与他这样近的距离还是在新婚之夜。

感受她不经意间的抗拒，百里雪卿的动作停滞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过了片晌，他面无表情的起身，径自走开了。

他只觉得心脏隐隐作痛，意识到上次自己太过粗暴，伤害了她，他便自责到没有办法思考。他想与她亲近，想好好待她，想忘却之前的种种…可挥之不去。

商桃。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女人，他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纵然杀伐果决，权倾朝野又如何，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据为己有。

他惨然一笑，从背后轻轻的关上了她的门扉，没有敢再看她一眼。他怕此刻只再多看她一眼，都会情难自抑。

没想到，这一眼，再见已是隔世。

三日后。

溪王府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迎娶夏将军之女夏云芙。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彩礼从街头排到了结尾，将长街堵的水泄不通。

当年，夏将军战死后，夏云芙作为唯一的遗女被先帝亲封为靖远公主，加之又是老太妃的表侄女，虽说不算得势，在宫中却也有所靠山，十几年来安稳无虞。此番嫁给溪王，成为明媒正娶的溪王妃，更是一跃飞上枝头，不知惹得多少人红了眼。

平金云霞帔，牡丹金凤冠。夏云芙一袭正红秀罗裙逶迤拖地，随着媒婆的牵引，步步生花，风风光光的迈进溪王府的大门。

红色盖头下，是嘴角遮掩不住的笑意。不仅是因为终于嫁给了做梦都想要的男子百里雪卿，也因从此，便能把商桃踩在脚下。

喜乐喧天，宾客纷至。商桃屋门紧闭，此刻的喧嚣与热闹皆无她无关。司礼高喊着拜天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仿佛提醒着她从未能够置身事外。她只是静静的待坐在那里出神，她多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能够重来一世，她定要与百里雪卿一生一世一双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人潮声礼乐声渐渐退却，直至月上柳梢夜色渐浓，直至东厢房烧旺的红烛灭了下去，商桃方才惊觉一场梦醒。一想到此刻百里雪卿怀里抱着的是别的女人，她就心如刀割，偏偏那个女人，还是夏云芙！

打更声已响了三四次，商桃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只要一合上眼，曾经与百里雪卿的种种，走马灯般的浮现于脑海，压的她喘不过气。她索性起身，随手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提了盏长信宫灯，向屋外走去。

夜凉如水，一阵风吹过，她紧了紧衣衫，不禁打了个喷嚏。

“夜寒露重，别着凉了”温柔的似要融化的声音传来，她回眸，正迎上男子灿若星河的双眸。

月色下，男子一袭白衣遗世独立，他长发随风飘着，空气中传来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味，翩翩然似人间谪仙。

“师傅……”商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师傅南淮梦——千机派的掌门，苍梧国的国师，今夜怎会出现在此？

“我是来与你辞别的。”南淮梦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他云淡风轻的说着，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宠溺的笑意。

辞别？莫非……

迎着她诧异的目光，南淮梦继续说道：“苍梧与尚梁交战在即，明日我便要随王爷一同出征，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与桃儿相见了。有些话……”他顿了顿，随即转移了话题，“王爷待你可好？”

听到南淮梦这么问，她一时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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