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里的山无言

能听见的唯一回响，是时而炸开浓雾的炮仗

梦里成片的柳杉生长在高高的界上

我走进时，就成了一张墨绿的巨毯，盖住了呼吸

湾里人都来帮忙了，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两个，因为正值农忙，很多人趁着天时抢挖地里的红薯，白天来玩的人不多，很多人也会抽空回家做些琐事。

天上的一对乌黑的老鸦飞过，发出“啊…啊…”的叫声飞回来了界上，我知道，天马上就得黑了！这时舅舅请来了周老师傅，就是那个给我取名字的锣鼓先生。现在的他长出了很多白发，毕竟快70的年纪，手里唢呐也就吹不动了，接班的是他的徒弟。周老师傅先到灵堂看了看，发出一声叹息，坐在堂屋右角的父亲连忙起身，走上前和他握手，说到：周师傅，快坐，快坐！然后给他扯了把椅子，烧茶的表婶端过来一大缸茶放在凳子上。

放在棺材边长凳上的蜡烛燃了起来，布置好的灵堂被照得十分亮堂！那个叫作“大灵”的东西，是锣鼓先生用两根荆竹杆做立柱，大概两米五左右，又用一分为二的竹块分夹成两层，形成一上一下大小不同的两块面积，再把土豆粉熬成浆糊用大白纸糊满整个框架。边缘两侧各插着18根被红白黄蓝绿五色彩纸包的细竹条，后来父亲告诉我那是：岁竹签，代表了逝者在人间的年龄，五颜六色代表逝者多彩的人生！正中间自上而下写着：故顯考李公永春大人之位。下端大的长方形两侧则写着一幅挽联：

苍天无珠空余恨

壮志难酬憾九天

字迹显得工整，在那一代人中，林大哥算有一点儿学识和底蕴的。大灵前摆了一张桌面黝黑的小方桌，桌上用一张红纸做的小灵位写着大灵中间一样的11个字，插在萝卜墩子上，只是两侧添了左：形，右：影，两个汉字。“公”字写得较小落在“李”字的右下角。写灵位可是有讲究的，必须遵循“生老病死苦”的原则，落笔的字数需要落在“生”上，老一辈都说落在其他字上就会给孝家带来霉运，像是一种无形的诅咒！

大灵像一个牌坊立在靠大门的棺头，遮住了我从屋外看见棺材的视线。只见桌子上放着一盘炒熟的黄豆、一个升子和两只正常冒着火焰的白色蜡烛。

这一套与冥间打交道的东西，都是周师傅教给他徒弟的。他的徒弟是林湾的远房大堂哥，比我大30岁，我们都喊他“半仙”，因为周师傅还在，被叫作“全仙”。林大哥点了一炷香插进装满玉米籽的升子里，然后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周师傅面前喊了一声：师父，来啦！从右边裤兜里掏出来一包“熊猫”烟，恭敬的地递给周师傅。山里大部分人都是抽草烟的，林大哥抽的香烟都是在外面接活时，孝家给的。山里人重视死亡，在亲人过世后一定会请他们来扎大灵、择葬期、看风水，给好烟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这是孝家所求的心安。

周老师傅接过烟，父亲擦然一根火柴给他点烟，然后说到：周师傅，这次请你来还请您老给我这小妹家安个神，我妹夫出了这个事，都说是大凶，要避避！姑爹今年36岁，小姑33岁，山里人认为这两个年纪的男女都要面临一场人生大劫。

周师傅拍了拍父亲的肩，“不得急，等你妹夫的几个姐妹一起坐下来说吧！”姑爹是没有亲弟兄的，小姑目前的状况也不适合同他们一起讨论。

大友叔边去喊了姑爹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同父亲、周师傅和林大哥一起走到了里屋。

父亲这时候从柜子里掏出两包香烟，递给了周师傅师徒，然后又从胸口的荷包里数了12块钱递给周师傅说到：您儿帮妹夫看个日子，看什么时候合适入土为安，然后再帮忙挑一个好穴，还有哪些该弄该整的帮忙收拾一下，我妹也求个心安！

姑爹的几个姐妹也接连点头应着，让周师傅安排。那时到县里打工的话，一个月应该是45块钱左右。周师傅坐在椅子上，从他随身的挎包拿出来一个老笔记本和一支铅笔，问了姑爹姐姐，然后记下了姑爹的生辰八字和遇难的地点时间。

周师傅然后将左手支在大腿上，拇指在其他手指间一通掐算，嘴里念得很小声，恰完后说到：说放五晚，后天五天日子都不行，不是犯重，就是破血日，不宜丧葬。

“就放五晚，毛夜这几天的开销我们三姐妹出，顺娃儿，你觉得怎么样？”姑爹大姐对父亲说到。

“我们五姊妹出吧，每人一晚，坐大夜的时候需要都凑一下！”然后父亲从门里探出头，把二叔喊了进来，“老二，我们五姊妹一起认大春的葬礼的开支，你同不同意？小妹太难了！”

“就算你们不认我也要认一坨。小妹命苦，家庭条件也就这样！我不忍心。”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25块钱交给父亲，“先用，不够再说！”

然后周师傅说到：大春没有兄弟，也没有堂侄，玲儿又只有那么大，得从你们的后人找一个当孝子。这样才能挡灾，你们看哪个来合适？

几个玲儿的姑姑都问：挡灾啊？那我们的后人有没有什么不好？

周师傅说：没什么问题，有问题我来破，保证没事！

父亲看到三个姑子都犹豫了，“让双喜来，他命硬，不怕，在外面还跪地上给小妹喊伢，就让他来。其他人也就没说什么。

父亲他们出了房门，就各自忙去了。父亲走到我和小姑面前安慰到：妹啊，莫太伤心了，身体重要，玲儿还小，你要把她顾好啊！对了，双喜，你要去给你姑爹当孝子，你把玲儿给她小姑，去灵前磕个头，让你二叔给你带块孝布，腰上寄根稻草绳。

我把玲儿递给了她小姑，按照父亲叮嘱的，跪在灵前的草垫子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叔从房间里扯出一块和我一样身高差不多的白布，帮我系在头上，然后去猪圈扯了一把稻草帮我手搓了一条草绳。这时锣鼓响了起来，外面响了一挂鞭炮，第一晚就这样过去了，我在灵前和锣鼓先生一样干坐了一夜，有时候为了提神，就着茶水吃了一把黄豆！

以前父亲和别人打招呼的问道：去哪里？当别人回答“去某家吃炒黄豆儿”时，我不解，难道自己家的炒黄豆不香？当我在姑爹的灵前吃上炒黄豆时，我在明白：别人家的炒黄豆放在灵前！我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我像二叔一样，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只是唢呐在声声呜咽，仿佛在代替小姑哭泣一样，拉得更长。皮鼓、钹和锣的声响在此起彼伏中告诉我们亡人的过往。不时响起的炮声，提醒着我们，不可停留的时间在湾里静静的淌，是半夜了，师傅们该去吃宵夜了。

对于周师傅说的通过各种请神安穴方法能防止小姑家再发生不幸，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学堂里的堂哥告诉过，这些都是唯心的，是不科学的，在反四旧的时候是要被打倒的。可是反四旧过去这么多年，这些封建迂腐的东西并没倒，反而又在更多的山里人心中落地生根，我当然也是不解的。

此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回家，困了就到床上躺会儿，白天陪下小姑，照看一下玲儿。小姑没有精神，只是没有再哭了，她和我讲姑爹是8年前结婚的。

小时候姑爹和小姑一起读过书，我爷和姑爹的父亲是老交情，经常来往，所以他们一直关系很好。放学了他们就从柳巷街一起沿着湾里的小溪走路回家，同行的孩子有七八个，有的走得很快，有的则很贪玩总喜欢在溪水里抓鱼。他把她当做妹妹一样照顾着，汪家沟一共有18处过河的地方，回我家有10处，回姑爹家要经过14处，每当小溪涨水时，姑爹就会挽起裤脚，抢着背起瘦小的小姑过河，当时二叔也在，只是二叔喜欢一个人跑到大坪的草垛下靠着背书，还叮嘱小姑一定要早点儿回家。当到了小姑回家的岔路口，姑爹就会让小姑自己走回家，小姑就开始爬坡进入树林子。

姑爹则在小溪边喊到：林小玉，你怕不怕？

小姑转过身回应到，“不怕，你快点儿回家吧！”

“明天早上记得等我，我给你带包谷粑，我妈说今天她要做的。”

“好，给我二哥也要带啊！”

“好，我记得了。”然后姑爹继续淌河。二叔总是趁着天黑回家，后界晚霞散着斑斓色彩，明天注定又是一个好天。

小姑说着又开始哽咽，我抱了抱小姑，奶也在旁边，也抱着小姑哭到：我可怜的女儿哟！玲儿就在旁边扯着小姑裤腰，“妈妈，别哭了，别哭了！”玲儿很听话，跟着她小姑睡了几晚。

这是我第一次当孝子，很多东西都需要现学的，在周师傅的安排下，父亲又请来利川的道师来给姑爹“坐斋”，简单理解就是法事超度！我就跟在几个道师身后，手持一根竹签挂着一条飘带，师傅每念一句，我记得深鞠躬一次，他们嘴里发出语言让我无法理解，首先是听不清，吐字连缀，和我们平常字正腔圆的说话大相径庭；其次听不懂，那些“九真、九阳、九阴”的经词让我摸不着头脑。

弄完这头，我便坐在灵前，回想起小姑和姑爹走过的十年。

小姑那时候被对门的赵奶说了好几门亲事，都被男方推掉了，都觉得和其他女人比起来，瘦瘦的小姑体子太弱，干不了活，还担心生不了孩子影响自家香火。这样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大集体里是靠上工挣伙食的，别人自然要好好挑一挑，想找一个即是做活的好手，还有壮士的臀部能生大胖儿子的。19岁的小姑看起来就胸小屁股小，自然是不受亲睐。

姑爹的父亲在他10岁时因病离世，后来和母亲相依为命，同母亲上工，还去修过国道，因为家里劳力少，家庭条件就算湾里稍差的。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湾里湾外的好多姑娘都看不上，后来姑爹的母亲就请人给向小姑说媒，小姑就欣然答应了，夏天就结婚了。

我还蛮小，记得那天小姑打扮得很漂亮，两条马尾辫子编上小红绳在发尖儿系成蝴蝶结，搭在肩上，只是肤色稍微有点儿黑。穿了一件还有点儿新的花布衬衣，不是很合身显得稍微宽松了点儿，因为母亲比小姑壮实一些，那是我的父母结婚时，母亲穿的嫁衣，因为是新买的，所以母亲只穿过那一次，就叠好放在了一同陪嫁过来的木箱底部，几年都没有翻动过。后来也没见小姑穿过，估计也和母亲一样收起来了。

那时候的湾里女人都是很保守的，一生也只会跟一个男人，哪怕像小姑这样年轻就丧夫的女人。所以穿过的嫁衣都会放在箱底，等着老了看着回忆吧，或者在临终前给后人交代，走了之后给烧去，在另一个世界留个念想！只是那年光景不好，即使有手里布票也扯不到，一家人也扯不到一尺布，小姑的嫁衣就没指望上！到了要出嫁的日子，母亲就把那件衣裳翻了出来，送给小姑，让小姑漂漂亮亮地出门。姑爹则用了1升小米，1声黄豆，2升高粱，3升玉米和，半斤腊肉将小姑娶回了家。我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追，一边喊着小姑栽到了路边的水井里，可把我母亲吓坏了。

姑爹背着小姑走过了剩下的6处过河的地方，他们在溪流的石头上旋转，像一对幸福的鸳鸯。“你慢点儿…”小姑紧抱着姑爹，担怕自己掉进水里，接亲的队伍跟在身后也笑得很高兴，湾里每一只喜鹊都听到了，然后传到界上，成片的柳杉林也听见了。

结婚后的第3年，姑爹的母亲去世了，她唯一的遗憾是到死也没抱到孙子。

小姑两口子也很着急，到公社卫生室找余医生还抓过几副草药补身子。那些没看上我小姑的男人茶余饭后坐在一起时都会讲些还好当初没娶小姑的闲话，也有人推测是姑父那方面不得劲儿，当邻居都听不见入夜后小姑的声音。湾里人其实也还蛮好，大致上都是很和气的，小姑两口子就当玩笑话，听了便散了。

只会笑着回到：你要听到去柳巷街，提两升黄豆去就能听得到！也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又过了5年，小姑用余医生的药房调理了5年，脸上的气色变得红润了，兴是吃的条件稍微好些，身体也壮实了些许，一天早上做早饭的时候闻到油烟竟然开始反胃干呕，想到自己的月事都个把月没来了，心里的喜悦都表现在嘴角。姑爹知道后，就将小姑背着来到我家给奶奶报喜，奶奶高兴得连说了六个：好哇，好哇……自那之后，姑爹逢人就说：我当爹了！第二年春，玲儿出生了，挖周的时候，三爷家，还有湾外的血缘挨得近的林家都送了“挑子”，有的筐里一端挑着谷子，一端玉米；有的一端挑了一包白砂糖，一端是一件小孩子衣服，父亲的挑子最花哨，右边筐子里是被隔开的红高粱和黄小米，一端则是三弟。筐里的东西都不是很多，主要图个热闹。

想着想着便再灵前的桌上睡着了，然后被父亲推搡着叫醒了：双喜，起来，陪周师傅去看地去。我们一起走到白云观的山腰，一同前往的有周师傅、林老大、父亲、大友叔。父亲给周师傅介绍了几块地方，让他参考。那块儿父亲很熟悉，都是我们林家的山场。

父亲说：周师傅，你帮看快好地，要主双喜和玲儿，保他们一生平安顺遂，还要保我小玉，她可不得再有什么差池了。

“选块地就能保我一生平安顺利吗？”我急忙跟上，身后的孝布挂在了猫抓刺上，从我脑门上挣脱了。“我记得小姑婆婆走的时候，林老大也来看过地方的！”大家都望向我。

林老大说到：给他娘看的地，不是保他有了后人了吗？他那些姊妹的日子也都还可以。感觉到林老大还有点儿自信。

父亲插着腰说到说：信则有，山里人都信啊！信与不信在你自己。

“要是真的可以，那就保玲儿一生平安吧！姑爹是保不了我了。学堂的堂兄都说了，这是迷信！”众人没作声，周师傅叹了口气，就给大友叔说起了阴穴该怎么挖！林老大和父亲则在一旁听着，我就站在对面看他们比划着。大友叔在葬礼前一天带人来挖好。

坐大夜的当晚，也就是姑父出事后的第五晚，湾里湾外的人来了不少，5个席口办流水席，男女老少吃席都坐5轮，那时后还是八仙桌，四条长凳上坐着四海八仙。即使单干了，这几年的收成还是不尽人意，街上能买到的菜品很少，吃的基本上是自家种的或者周边亲友送的。湾里还没有点上水电站的电，每个桌角点上一个煤油灯，桌上则流行着“四盘八碗”，吃得什么记得不是太清，苞谷面饭是标配，玉米面都是帮忙的人每天在石磨子上现磨的，碗里可能是有四季豆、油渣渣海椒、水煮土豆块、白菜……

最中间的四个大盘里我记得最清楚的当属：南瓜蹄髈。

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盘名菜，每一个同龄人都应该还记得。

现在讲出来，我的儿子肯定又要发笑的，大盘子里除了南瓜是找不到肉沫子的，更何况是蹄髈。只不过是一道蒸菜，厨子切了长宽各20公分左右的南瓜块，就放进蒸笼，端上桌子还热气腾腾的。老少都爱吃，还甜甜的。这是80年代肉食匮乏的情况下，湾外的厨子想出的好办法，蒸熟的南瓜一人夹一大块，就像抢着夹的蹄髈！

送给姑爹的锣鼓是黄昏的时候来的，玲儿和我一样披着长长的孝布，站在我的身边。先到的是玲儿的三个姑姑家送的，在锣鼓的嘈杂声中，玲儿的表哥表姐挨个跪下磕头，我和玲儿则跪下面朝他们还礼，一旁则有人发给他们孝布。

最后来的是我们家送来的，锣鼓先生的调子是一样的，我都听了五天了。母亲抱着拉着二妹三弟，二叔抱着他的儿子，大友家的婶子抱着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大人们让他们站在一排，让他们跪下磕头。弟妹们一起扑在地上，母亲则让齐喊了一声“姑爹”，三弟和二叔的儿子不情愿的点了一下头意思了一下，大友叔的女儿磕完之后要跑来找玲儿，被婶子拉住了。

玲儿就给我讲：“喜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跪呀？”我摸摸了玲儿的头，望了望摆在大灵后漆黑的棺材。“给爸爸磕头啊，保佑你平安长大！”，锣鼓先生又吹又打又唱的过完一夜，在我怀里熟睡的玲儿随着时而响起的爆竹一惊，姑姑和大爷家的堂姑还有她的几个姑子坐在灵堂右侧，小姑靠在堂姑肩上闭着眼。

吃完饭的宾客走了一部分，留下来的基本都是父亲这一代人，都是要在明早当八大金刚，送他们伙计最后一程的，他们在八仙桌上摆着龙门阵，有的在打“绍胡”，像我在手机上看到的桥牌，只不过我们的绍胡里讲的是“孔圣人”的一生！

丧是6点过5分起的，我记得很清楚，周师傅算好之后当我面讲的。我抱着玲儿手里拿了两根丧棍边走边跪，大友叔帮忙举着大灵走在前面，每走百来米就要我单腿跪下，这时候跪的不是姑爹，而是抬丧送葬的队伍，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激”。

一路锣鼓敲得震天响，到了墓地，八大金刚按穴的方向放下了棺材，众人一声齐喊：起！

两侧的抬丧主杠慢慢立起，快要发倒的时候立主杠的众人就大声问道：后头有人没得？

站他他们身后的人就会应声齐回：有！

声音洪亮，把周边的枫树叶都震落了，飘到了姑爹头部所在的棺盖上！

我们为山而生，百年的枫树送来的不过是看遍人间后心底的怜意！

小姑没有来，堂姑和母亲说服了她，玲儿还小，小姑一个人压力太大！

考虑要改嫁的女人是不用来的！

小说《驮山》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