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大街小巷都繁忙起来，在腊月初二这一日，姑苏城落雪了。

“丹一姐，王夫——田娘子这会子正请你去田府说说话。”

少年嘴急，腿脚也急，片刻之间已冲到丹一身边。

丹一应了一声，手中动作没有丝毫怠慢，她一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一边飞快记账，嘴上不忘叮嘱着：

“我眼下就来。你去把楼上雪盏间内的斗篷给我拿过来。”

关莘拔腿上楼，一刻也不停歇。

姐弟俩都是做事干脆利落的人。

年底茶客来的频次逐渐减少，不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门户要为新年送礼采购，因此茶楼比往常还要忙上两分。

茶为国饮，佳节送茶古既有之。后塘茶楼隶属姑苏赫赫有名的道观三清观名下，其所售茶货，种类繁多，品质上佳，媲美贡茶，由此颇受世家大族的青睐。

先前不少高门大户订购的茶于冬月里分拨采置进购完成，刚入腊月，已开始有管家小厮来拿他们主子订的茶叶。

丹一作为后塘茶楼的掌柜这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买卖让伙计干，又怕他们平日粗活干惯了再出差错，因此一般都是亲自上阵，找货、包装、记账。

丹一算账动作戛然而止，她起身，披上自己鲜艳的石榴红斗篷，又从抽屉中翻出一个小瓷瓶装进腰包中，把一串小叶紫檀绕到手腕上，五圈刚刚好。

那是阿娘的，唯一给她留下来的东西。

她看着茶楼宾客寥寥无几，内心稍稍安定，嘱咐抱着斗篷下楼的关莘：

“再有来取茶的，让他们自报门户、出示书契，对照进货单子去库里取油纸包装，切记，一毋要看错种类、二不可毛手毛脚。出货后把书契留下，收的尾款记在账簿上，等我回来检查。对着人家下人们客气些，莫亏丢人！”

“晓得了。”

丹一抱走斗篷，转身打开大门。

“还有，”她没转身，只扭过半边头来，认真道，“腊八粥或茶泡饭的材料到了，叫他们送去三清观，道长在那边等着。”

“晓得了。”

茶楼到田府需要走一炷香的时间。这一路上，雪落得纷纷扬扬，慢慢开始在地面上积攒。风斜扫着，不算大，田府的飞檐斗拱上已落了薄薄一层。

丹一裹紧身上的石榴红斗篷，敲响田府大门。

有门房匆匆披了一件外裳来开门，丹一把手中银白色斗篷亮出来：

“田娘子的衣物，先前借给我穿的，今日来还，劳烦您通报一下。”

不过一会儿，门房再次回来：

“小姐回了话，请您进去。”

门房领着路到了田氏现下的住所，正是未出嫁时她的闺房。

屋内暖如春日，丹一方进门便有一小丫头给她把斗篷脱掉，她顺势上前，向田氏行万福礼。

田氏忙去扶她的胳膊：“妹妹见我不必这般，倒显得生分了。”

田氏瞧了丹一手中斗篷一眼，小丫头便会意拿走，离了房间，留给二人说话的空间。

田氏拉着丹一的手走到炭盆边，“路上冻坏了罢？怎么没撑伞？快烤烤火。今年冬天不比去年冷，也舒坦得多。”

丹一方笑，从腰包中摸出小瓷瓶打开，拉过田氏手腕，翻起她青灰色的衣袖。

“姐姐的伤可还好些了？我带了些观里的药膏子，好用得紧。”

她用手指甲挖出一些，涂抹在田氏一块块青紫的手臂上。

“都过去了。”田氏长吁一口气，看着丹一认真细致涂抹的模样，心生爱怜，“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只可惜我这身子，白霍霍这些好药膏了。”

丹一摆首，否认道，

“年底姐姐切莫说这些晦气话。姐姐脱离了那个匹夫的束缚后好好活在这世上，便是对我最好的谢礼了。

“莫再说什么‘霍霍’，我给姐姐用，就说明我心中对姐姐有情义，姐姐值得我这般做。姐姐若再说些话，丹一第一个不依。”

这是什么男人？出手打自己的夫人，还将她贬低到认为自己不如人。

田氏感动垂泪，“还好我找到了你——若是叫父亲看到这些伤，又要心疼了。父亲脾气躁，到时他二人打起来再一同进到大牢里。

“好妹妹，你可帮了我大忙，若没有你，和离？我一个人，可是万万办不到。

“只是你，方才十六吧？过了年才十七呀。还好父亲没追究那阴阳壶中的水，又幸而关莘那小子报信的动作快，倘若那时我们晚来一步，你这清白的姑娘……”

丹一涂完药，拍了拍她的手，目中闪烁藏不住的得意，“姐姐多虑了。”

“多虑？”田氏觉得有趣，将丹一耳边碎发掖到耳后，“为什么多虑？”

“我干这行也一年有余了，”丹一慢条斯理地把瓷瓶放回腰包中，又从皓腕上一圈一圈绕下来小叶紫檀，随手捻动着珠子。

“对男人，别的不了解，那方面我倒是一清二楚。灌多少酒，下多少剂量的药，我可是一步到位。”

“好你个小地痞！”田氏翻开丹一的袖子看到了胳膊上的红点，掩唇戏谑地笑，“不知羞！”

“是关姨那时要给我点这个红点，阿婆还坐在一旁。”

八年前吧春日里，吴中地儿，许多少女排在后面等待着关娘子将吴中人筹钱请人脉弄来的砂点在自己小胳膊上，丹一站在一旁，不解这是什么。

陈婆婆搬个木墩子坐在一边，瞧着一个又一个女孩，愣怔了好半晌，直到最后一个点完。

丹一像小鹌鹑搬了般缩着脖子，小声问：“阿婆，丹一也要画红点点吗？”

关娘子顺手把丹一胳膊拉过去，一圈一圈解下丹一的小叶紫檀串，而后蘸砂，谁知陈婆婆冷哼一声。

“不说这劳什子管用与否，单说贞洁！贞洁是个什么东西？我活一辈子也算看开了，那就是硬给女人的枷锁！别的不谈，光昭文一辈子为了‘清白’二字，都搭上自己的命了！我家丹一才不需要这种活的不自在的东西！！”

关娘子长叹一声，不置可否道：

“我本意并非要丹一守贞，而是告诫丹一保护自己，莫让自己受伤害，莫要轻易信外面那些野男人的花言巧语，也算训诫罢。

“退一万步讲，倘若往后她真看上了哪家的浑小子，把自己交付出去了，咱娘俩也能第一时间知晓，使尽浑身解数也要那人给揪出来教训一顿！”

时刻提醒着，要保护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于是陈婆婆到底妥协了，八岁起丹一左小臂内侧便有了一个红点。丹一曾经使劲搓洗过，可这就像缝在皮肤里一般，如何也搓不掉。

想到此处，丹一展颜一笑，“有金刚钻方能揽瓷器活，这一切不过是保护自己。”

“是，保护自己。”田氏抬手轻托丹一的脸，目光爱怜，语调微凉，“姐姐是真羡慕你、也是真心疼你的。我们闺阁女子自小养在深闺，不如你肆意、洒脱，可说到底，受了父兄、丈夫的庇佑，安安稳稳地度日。”

竺丹一，幼时失去阿娘，她对爹爹除了给她留下一个姓以外一无所知。阿娘把她留在三清观，道长给她取法号“丹一”。

道观好歹给她一口饭吃，但要她日日洒扫、浣衣干活。

阿娘又托付陈婆婆照看，也是陈婆婆和女儿关娘子一手把丹一连同关娘子的儿子关莘拉扯长大。

让所有人包括丹一都费解的是，他们身边的乡亲大多不认字，关娘子却是识字的，她在姐弟俩小时后就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们认识，还会教算数、管账。

用陈婆婆的话说，丹一从小可谓非常能耐。不只是学东西很快，还聪明绝顶，想方法非常透彻。

她每天吴中陈婆婆家和三清观两头跑，豆蔻年华开始接触茶相关的一切，舞勺之年道长就把茶楼全权交给她营生。

丹一外表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内里心细如发、粗中有细，加之“干活”这一项，认识的友人尤其多。

比方琴轸楼的头牌师凤娘子就是她顶顶好的姐妹，师凤十四落风尘，混成如今这模样已有四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丹一“干活”的主意还是她俩一块筹谋的，师凤可谓把毕生绝学都教给丹一了，她却听得脸不红心不跳。

俩人在一块，早些时候，大概师凤混得已有自己独立房间之后，丹一就跟着她学完了琴技、箫技、箜篌、围棋，还把她房间内供文人才子读的书全翻了个遍。

丹一鬼精得很，爬墙、跳窗，老鸨从来没抓到过她。

开始“干活”后，有师凤帮忙留房间、叫花娘，除了被老鸨发现几次她在琴轸楼“干活”砸自己店生意以外，成效颇为显著。

丹一手下营生包括但不限于帮助妇人和离、捉奸、夺回自己的嫁妆，有时甚至会像这次一样自己轻装上阵，和关莘打配合作战，顺便由关莘帮助瞒过陈婆婆和关娘子。

一传十十传百，丹一由此得了个诨名：放女郎。

夫人们口耳相传这传说中的“放女郎”，时不时都有人来求丹一帮忙，从贫民到夫人都有，丹一只让她们自己出酬金，有时甚至不索要。

通常家境富裕的逃离苦海后都会给不少好东西，因此竺丹一此人绝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每一段存活的时日都是要自己去赚的。

丹一有记忆开始就发现自己跟别人好像不太一样。到如今，她在姑苏城从未见过比自己高的女子。

她们一个个都是大兖风尚的忠实追随者，大兖文地位略大于武，女子崇尚内敛含蓄，长得要疏眉细眼，樱桃小口，油头粉面，小鸟依人性情温婉才好。

姑苏女儿们的身高与身段也符合这一特征，可丹一偏是浓眉大眼，红唇丰满，头发也蓬蓬松松的，走在街上都和街头男人们差不多高。

还有丹一说话的口音。从有记忆起，她说的一直都是关中话，与姑苏吴侬软语大相径庭，直到长大也没改掉这个习惯。因此她说话有时会突然蹦出几句前后鼻音不分的关中话还有北方口音的南方用语。

陈婆婆一直没有叫她改掉的意思，因为陈婆婆也是一口流利的关中话，丹一也就索性不改了，左右能听懂，能平常与人交流足矣。

与别人一点也不一样这件事，丹一也曾自卑过，可师凤一语中地：“你这模样‘干活’最好了，那些逼得妻子想和离的男人，都见惯了温婉可人的，你这般像脱缰的野马一般，他们才有征服的欲望。”

过了几日，师凤又想一招，翻出房间内的一身男装，给丹一套上，又给她一番描眉上妆，一照镜子竟比姑苏城的男人还要好看。

描粗的浓眉，英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五官，有一种阴阳混合、柔美的俊朗，丹一肩宽腰细，马尾束起，师凤说从背面看她，便能迷倒万千人。

丹一闲闲聊了几句身世，田氏久在深闺，哪能听得这般艰苦，泪便流了下来，语气也颇为伤感。

“虽说姐姐的婚姻不幸福，但姐姐近日便替你相看相看，找个好夫家享福，也就不必这般日夜劳作只为讨口饭吃了——丹一，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丹一一时愣怔，忽而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宛若轻盈低唱。

“我喜欢的男人……我怎么觉得我不喜欢男人呢？我朋友多，从老到小，除了关莘，身边没有一个男人认识。”

“姑苏太小了，容不下你，也没人敢娶你。”田氏戳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也觉得，可是我就是喜欢姑苏，”丹一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竺丹一看对眼了就行，得配得上我的气度，旁的便不在乎——实话告诉姐姐，我压根没想过这回事，我一个女冠，为什么要成亲呢？”

田氏神情恍然大悟，把丹一拉进怀里，一边笑一边拍她的背。

“让你做个老姑子，我倒还真是舍不得。虽说那些温婉的女子有温婉的美，可我瞧瞧你长得颇为明艳，眉宇间又有一股英气，越看越俏，有你自己不同的美呢——年关干完我的这一番，是不是就结束，能过个安生年了？”

丹一闻着田氏身上女儿家独有的馨香，心情愉悦。她微微摇头，脸色却透露出少有的金刚怒目，语气冰冷，“过两日，还有一番活干。”

……

小说《满庭芳：长安》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